如果我没有拿到那张化验单,如果当时就被医生宣判了,会是一个什么情况?
才二十几岁,人生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始,会害怕,遗憾?还是会后悔?
好几天,脑子里不停复盘那个等结果的过程,当时的心情,怎么说呢,有生之年绝少体会吧,经历过才知道,紧张惊恐到极致是他妈的平静。
然而后怕这种情绪它是不平静的,它让人手心冒汗,让人连续几个晚上做奇怪的梦,甚至让人产生了各种莫名其妙的怀疑,怀疑是不是医院误诊了,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病了。
我是真的病了,不明原因地发低烧。吃了退烧药、消炎药,不见好。
大姨甚至开始唯心论了,问我是不是去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。
“没去,就前两天去了趟医院。”
“你去医院干啥,生什么病了?”
“没事儿,可能是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,拉肚子。”
“早跟你说了,外面的饭少吃,没一家干净的。”
随后,大姨发表了长达约半个小时的对不良商贩尤其是外卖的痛斥,并猜测我可能得了肠胃炎或者慢性食物中毒,也有可能是营养不良导致的免疫力低下。
我说没错,餐馆的饭菜太垃圾,还是家里做的油闷大虾最好吃。
一听这个,大姨就像得了妙方一样,立刻吩咐大姨夫去买虾。
元旦那天,大姨夫亲自下厨,做了一桌子菜,当然少不了油闷大虾。
吃了油闷大虾,果然就不烧了。
大姨说,看吧,你就是胡吃海塞闹的。
从那一刻开始,我就想明白了,什么是幸福,幸福不就是还能安安稳稳坐在饭桌前剥个虾吗,还能是别的什么?反正我决定了,在心里暗暗发誓,我改了,再也不会乱来了,任何人,哪怕他有着维纳斯一般的躯体,都不值得我承担这样的风险。我要是死了,油闷大虾,谁来吃?
惊恐症退散以后,我决定去喝个酒庆祝一下。对,只是喝酒,没别的。
晚上吃完饭,我去了一家意大利酒馆,还算高档,酒也不错。
人不多,点了几样,很多样,挨盘喝着。没有乱糟糟的男女,没有吵闹的音乐,谁也不想联系,就悠闲地喝酒,想喝到什么时候喝到什么时候,喝着喝着,心情就开朗起来。
我走的时候,也不知道是几点了,店员来催我,说他们要打烊了。站起来的瞬间,心想坏了,有点儿站不稳,知道自己喝大了。勉强晃悠着出了店门,刚迈出门口就摔在了地上。
店员跑过来问,你家住哪儿,你家人电话多少。
我报了韩文珺的手机号。
店员回到柜台,用座机给他打了电话,我只看见他说话时皱着眉头,听不清在说什么。
之后,店员把我扶到店里一处休息区的沙发上,说:“你家人一会儿就来。”
我后来睡着了,被推醒的时候,他就在跟前站着,裹得像个傻逼,居然还围了一圈毛线围脖,应该是新买的,之前没见他戴。过。不光他一个人,旁边还跟着一个女的,戴着同款式的围脖,正瞪眼看我。
“怎么又喝醉了?”韩文珺的嘴埋在围脖里,以至于这句话像是穿越了空间冒出来的,似是而非,非得仔细听才能听得清楚。
“别问那么多了,先带他回去吧,这么晚了”,女的拽了拽他的胳膊,同样把嘴埋在围脖里。
我瞬间弄懂了情况,知道自己又被骗了。我喝酒就这点儿不好,再醉,也不糊涂。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心情瞬时跌入谷底。如果当时我的手上恰好有一把枪,那我一定开枪,毫不犹豫,不是朝他开,就是朝我自己开。毁灭世界或毁灭自我意识,都能结束这一切。
他俯下身来试图把我背在身上,我用力推他、踹他,想让他滚,但像打在棉花上。我用最后一丝力气喊了句“你滚”,声音大概很大,以至于躲在屋里的店员跑出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。可他就是不滚,继续来拉我的胳膊,很轻松就把我扛在了肩上。
外面很冷,他的背弓得厉害,深一脚浅一脚走着。胃里的东西在晃,像要冲破胸膛。
我还很清醒,以至于还能回忆起刚认识那会儿,喝完酒,他也是这样背着我。那次,没有跟着一个女人。
我可能哭了,在他肩上,我可能是扯着嗓子哭的,我不清醒了,记不得了。反正第二天醒来,我的嗓子是哑的,眼睛是肿的。
第二天醒来,大概是下午一点多。家里没有人,安静得很。我走到客厅了,站了一会儿,挂钟的走针声太清晰,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。
房间被收拾过,我想喝水,却找不到自己的杯子。去冰箱拿了一罐可乐,一口气全喝了,很凉,但还不过瘾,又喝了一罐。
坐在沙发上,不停打嗝。我并不生气,真的,反而觉得无比轻松,想笑。想笑是因为我突然醒悟过来,我不过还是那个我,可以很快喜欢上一个人,爱到不行,但也可能下一秒就没感觉了,就不爱了。不爱了,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,自己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。
我知道自己烂得像坨屎,但即便这样,我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很多人,我可以很轻易地发现人们身上的诸多弱点,特别是他们人格上的漏洞,然后偏执地认为他们连屎都不如。当然,我不会表露自己的这些想法,没人知道我内心有多清高。韩文珺,我已经不是看不起他了,他的存在就像我写过的错别字,特想用涂改液抹掉。说来也有些奇怪,那个你一直以来有点儿崇拜的人,那个让你放低身段去仰视的人,突然有一天,他垮了,在你心里他什么都不是了,你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对他小心翼翼了,你甚至连尊重他都大可不必,你可以把他当成一个下等人、像看垃圾一样看待,非得如此,才能弥补此前给予的过度倾慕。
我不打算跟他谈,他不值得我浪费时间。但我也不打算放过他,不喜欢的东西就得扔,扔之前还要尽可能销毁,让他彻底变成垃圾,一点价值都不留。
他没有回来过夜,跟那女的在外面开房了吧。随他。
睡不着,打了半宿游戏,因为隔天要上班,勉强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。
到公司后,先后去他工位看过几次,他都不在,直到将近中午时,他才出现。他一进公司大门,我就看见他了,还穿着前一天的衣服,围着前一天的围脖,背了一个双肩包,一张扑克脸,看不出任何情绪,只是没刮的胡子和蒙在脸上的一层油,让他看起来比以往更显污浊。
我冲到他面前,伸手勾住他的脖子,很大声地说:“你小子还舍得上班啊!”
他吓了一跳,满脸错愕。
我又压低声音,贴着他的耳朵问:“干爽了吧。”
他知道我在戏弄他,拨开我的手,吸了下鼻子,低声说:“别闹了。”
他走到工位上,我也跟了过去。他一坐下,我就替他宣布开了:“大家快恭喜韩文珺吧,单身狗逆袭,人家要结婚了。”
周围的几个同事很配合地鼓起掌来。
“好事好事,帅哥单身才是暴殄天物呢,到时候别忘了给大家发请柬啊。”
“准备在哪儿办事儿啊?”
“女朋友长什么样?”
“这么大的喜事,还不快给大家发红包。”
同事们你一句我一句,韩文珺一直尴尬地摆手,说着“还没定,还没定”。
一个爱开玩笑的同事起哄:“真结啊,不是说文珺不喜欢女的,喜欢男的吗。”
“去你的”,他条件反射,立刻反弹:“谁说的,我找他去。”
“都这么说啊,不是说你们俩是一对儿吗?”同事瞅了一眼我,嘻嘻笑着。
我假装被这个玩笑震惊到,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:“这他妈谁说的,我找他去!”同事们哈哈大笑。
闹过一阵儿,我就回自己工位上了,无心做事,无聊地刷着网页。临近中午,他给我发了条信息,说:“我在找房子,最晚下个月搬走。”
我回说:“好,我不急,你慢慢找。”
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但听到他主动说要搬走,还是像挨了一拳。难道不是应该我先开口吗,应该我叫他滚才对。
之后的一段时间,没什么交流,他平时兼顾公司和老姚两边的工作,忙得不可开交,常常晚上十一点后回家,到了周末就又回老家会女友了。我这里对他来说,不过成了一个临时睡觉的地方。我偶尔自己出去喝喝酒,看看电影或者话剧演出什么的,其余时间就宅在家里打游戏,没有牵绊,又恢复了自由。不去琢磨那些糟心的事儿,就是等着,等着他彻底滚出我世界的那一天。
那天其实很快就到了,快得我有些措手不及。大晚上他在收拾东西,叮叮咣咣吵个没完,我走到他门口,看到他屋里摆满了箱子,他正把书架的一些书扔进箱子里。
“你,你找到房子了?”我站在他门口,几天没有说话了,开口竟有些结巴。
“是的,明天就搬。”他背对着我,弯腰打开一个行李箱。
“搬哪儿?”
“公司附近。”他没再说话,快速整理着。
等到周末,搬家公司过来。工人们陆续把他的东西往下搬,他也跟在后面,时不时指挥一下。我原本待在自己房间里,但是担心他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搬走,就坐到客厅里,监视着一切。看着工人们进进出出,原本平静的内心渐渐不再平静,一段生活到最后,整理出来的不过是几个箱子。即便所剩无几,你想伸手去抓,也什么都抓不住。
最后一个箱子被两个工人合力抬出去,他嘱咐他们要轻点放,然后转身,把钥匙递给我,笑了笑说:“走了。”
是的,他笑了。这混蛋无所谓的态度立刻激怒了我,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,狠狠打在他的手上,钥匙飞出去很远,撞在家具的玻璃窗上,发出很大的声响。
他被吓到了,先是往后退了两步,然后愣住。
“韩文珺,你他妈欠老子的,知道吗?”我压抑住自己的愤怒,强装平静。
“欠你什么,说吧,多少钱?”
“钱你妈逼,你欠老子的是他妈良心。”
他低头不说话。
我还想数落他几句,却失语了,那一刻,感觉心里有天大的委屈。
工人上来催他走,他应答着,拎起自己的包,转身走了。
空气开始变得凝固,我感到呼吸困难,狂躁症又发作了,无处发泄,嚯的一声掀翻了茶几。
茶几在地上滚了一圈,随之倾覆的是茶几上的零碎,还有一个信封。我捡起信封,发现里面是两万块钱。
这是他的报偿,算什么,分手费?我去他妈的!
他像是听到了我的话,没一会儿,手机响了,他发来一条信息,说:“欠你的,我还,你想怎么样?”
我没有想很久,事实上,那个计划早就在脑子里演练过很多遍了,不需要复习,于是我很快回复了他:“再陪我一次。”
他答应了。
我跟M打好招呼,说会带他去M的别墅聚会。别墅聚会,就是几十个人一起玩儿的局,玩儿什么的都有,有的人还会玩儿嗨的。M不希望带陌生人入局,但他不知道我们分了,以为他彻底由直变弯,也对他有一些好奇,就发了邀请。
有人说,人想往上走很难,多少个日夜奋斗都不一定能前进一步,但要往下走,一秒钟就能实现。我虽然年轻,但也可以算看惯人生百态,对一些东西有天然的抵抗力。但这样的抵抗力,其他人不一定有,包括他在内。我就是想拉他进泥沼,让他的人生蒙灰,甚至毁灭。
我跟他说你再陪我疯一次,我们之间的账,就一笔购销。
他就跟着我去了M的聚会。
跟M打过招呼,我拉他坐在别墅客厅的角落里。
来的多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,有些人一来,就直接钻进了卧室里。M的别墅,只有客厅是“人”待的地方,卧室不是,“人”只要一进去卧室,就都变成了野兽,变成了牲口,彻底被自己的欲望所奴役。
显然,M对他更感兴趣,顾不得去招呼那些花枝招展的客人,时不时溜到我们跟前,跟灰头土脸的韩文珺搭讪两句。
他还是很局促,搓着手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干些什么。但他显然也被进进出出的新鲜面孔所迷惑,看到真正长得好看的,也会愣愣盯着,目不转睛。
我从包里拿出那个烟盒,抽出一支烟,递给他。里面掺了点东西。
他接过来,凑在鼻底闻了闻。然后点燃,大口抽了起来。那东西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了,令人感到愉悦,也令人感到不安。
他连抽了三根,还问我:“这是什么烟,为什么那么香?”
我说是德国烟,新出的。
他去了趟厕所,从厕所回来,脸色难看。
“我艹!这帮孩子在里面干嘛呢?太吓人!”
大概是哪间卧室没有关门,把他惊到了。
我笑起来,说:“你喜欢也可以加入。”
“滚!”
“你让我来不是为了让我大开眼界的吧?”
“别多想,就是想让你陪我玩儿会儿。”
我把给他准备的饮料递给他,当然同样加了点儿东西。他端起杯子,不喝。他舔了舔嘴唇,转过头,定睛看着我的眼睛。
“你,真想我喝了它?”
“喝不喝在你,不在我。”
“你就那么恨我?”
“我不恨你,你不值得我恨。”
“搞死我,对你也没什么好处?”
“我没想搞死你。”
“那这个又算什么?”他晃着手里的杯子。
“一杯饮料而已。”
“我喝了,我们之间就清了?”
“清了。”
他把杯口放进嘴里,扬手喝了起来。我突然有点儿反悔,有点儿害怕,一把拽住他的胳膊,说:“你别喝!”
“为什么?”他放下杯子,故作茫然。
“里面有东西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为什么还喝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我知道他不是不知道,他知道的,我始终还是对他下不了狠手。
我说:“韩文珺,一开始,我以为这个游戏最后是我说了算。没想到这次会玩儿成这样,你赢了。”